夜中新月

褥子太薄，又窄又硬的床板抵着脊背，硌的难受。
明台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。他试着动动，只觉处处僵硬酸痛，几近麻木的身体压根不听使唤。
“醒了？”一个冷硬的声音响起，不带一丝感情。
明台也懒得装，睁开眼睛，小幅度地活动着身体，忍着头晕缓缓坐起来，略带挑衅地看向那人：“用这种方式来报答救命恩人，您还真是有意思啊。”
“你不是一直想学军事吗？现在，我给你这个机会，让你进军校。这不是最好的报答方式么？”王天风拉过一把椅子，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。此刻，他一身军服，比便装时更显凌厉。
明台心里暗骂自己多事，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个阎罗王？他之所以不同意跟王天风走，就是因为他感觉到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了，不能深交。只是他万万没想到，王天风会直接把他迷晕了带走。
为达目的，不择手段，完全是个疯子。
不过，既来之，则安之。明台知道，与其在不切实际的逃跑方案上白费心思，不如跟眼前这位谈谈条件，让自己在这里过的舒服一些。
“谢谢您的好意。冒昧问一句，我晕了多久？”
“你已经昏睡了20个小时。”
“我要打电话。”
王天风半眯着眼打量他一会儿才开口：“打给谁？”
“先打给我大姐。她一直等着我的电话呢。如果我到香港这么久却音讯全无，我大姐肯定会着急，可能还会去香港找我。到时候，真相大白，明氏施压，不管您是哪个政府，都必须得放我走。”明台一边揉着太阳穴缓解头晕，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说。
这时，有人敲门。
“进来。”王天风提了点声音，目光仍紧紧锁住明台。
来者是王天风的副官，郭骑云，就是那个一掌劈在明台颈侧的人。明台狠狠瞪了他一眼，那人却毫不在意，俯身凑到王天风耳边，低声说着什么。
“好，现在就去打电话。”王天风站起身。郭骑云一把拉起明台，架着他就向通讯室走去。
进了通讯室，明台被按在椅子上。接线员已经拨通了明公馆的电话。明台拿起听筒。他本来想装的开心点、潇洒点，毕竟王天风还在旁边听着，可一听到大姐的声音，他就不由自主红了眼眶。明镜絮絮地嘱咐了许多，反复念叨着让他保重身体，安心学习。
放下听筒，明台背过身去，飞快地揉一下眼睛。

五点多，明台再次被带进通讯室。王天风带着监听耳机，把听筒递给他：“这是明诚的电话。”
明台接过听筒，脑中闪过无数阿诚哥和大哥发现真相后暴怒的场面，下意识地抖了一下：“阿诚哥，是我呀。你来香港了？”
“我怎么会在香港呢？我就是问问你，一切还顺利吗？昨天下午我打了个电话，你室友说你不在寝室。说吧，去哪玩了？”
“我去尖沙咀逛了逛，还找到一家很不错的甜品店。阿诚哥，你来香港的时候，我可以带你去吃，口感绝对不输法国的。”明台信口胡扯一通，听见对方的低笑。
“就知道玩。今天香港天气怎么样啊？”
“有点冷。”明台瞥一眼写在黑板上的提示词。“下着雨呢。”
阿诚敏锐地捕捉到明台一瞬间的迟疑，觉得有些不对劲：“雨大吗？你带伞了吗？”
“小雨而已，不用打伞的。”明台又是吊儿郎当的腔调。“这几天潮得很，幸亏我没带大姐买的青团，不然放个两三天，全得坏。”
“对了，你宿舍的门牌号是多少？”
“阿诚哥，你问这个干嘛？你要来看我？”明台慌了一下，试着拖延时间。郭骑云赶紧写地址，手劲大了些，粉笔“笃笃”地敲在黑板上。
“不知道你的门牌号，大姐大哥怎么给你寄东西？”阿诚说着，突然听见有什么奇怪的声音，像是有人在写字。他心里一沉，直接问道：“你那边什么声音？”
郭骑云猛地停了手，不敢再写。
“几个同学在出板报呢，他们就在我旁边。这一期有一篇长文章，他们抄了好半天呢。阿诚哥，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挂了，他们还让我帮着抄呢。哦，那个，我住五栋317。”
“知道了。我会给你汇一千块钱，你先用，不够了，再跟我说。大姐一再强调不能短了你的用度，让你千万照顾好自己。行了，我先挂了。你去准备板报吧。”
“好，阿诚哥再见。替我问候大哥啊。”明台放下听筒长吁一口气，看向王天风：“他会信吗？”
“肯定不会。”王天风笃定地说。“但就算他发现了真相，也没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。郭骑云，带他去学员宿舍。”
“是。”郭骑云并一下鞋跟，带着明台离开。

再想起那个雪夜，王天风不禁勾起嘴角。真不愧是明楼的人。越来越有意思了。

阿诚放下听筒，脸色阴沉。昨天他一直心有疑虑，今天一下班就打电话试探。尽管明台努力地遮掩，他还是察觉到了异样。不过听明台的声音，又不像是被恶人劫持。
阿诚略一思索，先拨通了港大教务处的电话，以学生家长的身份询问一年级新生明台的课程安排。
选修课全是理科，唯一一门文科--拉丁文高阶。
阿诚放下电话就跑了出去。

明楼刚应付完一个来巴结他的富商，正在握手告别，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了，阿诚急急地走进来。明楼鲜少见他如此，心中诧异，但现在还有外人，只能板起脸来：“什么事慌慌张张的？像什么样子？”
阿诚也意识到不妥，低了头回话：“先生，华兴官股大跌十个点。”
“明长官公务繁忙，在下就不叨扰了，告辞。”那富商知道不宜多留，主动离开。
待那人走远了，阿诚才压低声音说：“大哥，明台出事了！”
“怎么回事？”明楼大惊。
“他被毒蜂带走了！我查了那天赴香港的乘客名单，有毒蜂在巴黎用过的化名--王成栋。他和明台是同一班飞机。”阿诚几乎是咬牙切齿，从包里抽出一份名单。“还有，我查了明台的课程安排，居然有拉丁语高阶！明台一直学不好拉丁语，怎么可能选这个？港大那边肯定有冒牌货。”
明楼把名单撂在桌上，忍不住爆了粗口：“他妈的！”
“大哥，先别急。”
“我能不急吗？”明楼皱紧眉头看向阿诚。“你我都知道，王天风，他就是个疯子！”
“我马上去给毒蜂发报要人。”阿诚转身就走。
明楼又急又气，坐立难安，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，逼着自己尽快冷静下来。
毒蜂的回电比预期要快。阿诚阴着脸回来：“他不放人。”
“他怎么说的？”明楼发问，看阿诚面露难色，不愿开口，知道王天风肯定没说好话，火气更大，提了声音：“说！他怎么说的？我要听原话！”
阿诚心知瞒不过，索性深吸一口气，直说了：“我们都能死，唯独你兄弟不能死么？”说完，他低着头，不太敢看明楼的表情。
明楼从嗓子里挤出两声怪笑，转过身去，拿起桌边的茶杯用力砸在地上，碎片四溅：“混账！”
“大哥！”阿诚吓了一跳，赶紧过去，“没伤到吧？”
明楼闭着眼睛，微微喘着气，几不可察地颤抖。
“大哥。”阿诚又唤了一声。看明楼这样他心疼的很，但又不知该如何安慰，只能陪着，等他平复。
“还不够吗？我们两个都搭进来了，还不够吗？为什么他王天风还要把明台拉进来？为什么也要让明台过这种生死不由己的日子？”明楼缓缓睁开眼，双手紧攥，“明台不是个甘受摆布，甘于服从的人。这样的性子根本不适合军统。万一，万一他……我怎么跟大姐交代？”
“要不我再去跟毒蜂交涉？”阿诚低声询问。
“不，再多说也没有用。你去把他那的线路截了，再持续八小时信号干扰，给他一个警告。”提起王天风，明楼眼中带着一丝狠戾，“他应该庆幸自己是在湖南，如果在上海，我会亲手杀了他。”

动了不该动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。这个道理王天风从来不懂。
明楼看着地上的碎片和茶渍冷笑。他会好好教教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