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诚楼】永成双（12）
明楼带着阿诚赴法时，明台刚过完十二岁的生日，还是个小肉球，看着哥哥们渐行渐远，揪着姐姐的衣角号啕大哭，鼻涕眼泪一起流，圆胖胖的小脸皱成一团，像捏了褶的包子。不同于明楼的早熟早成，明台很好地保留了孩子气，个子长高了，人还没长大，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向姐姐撒娇，直哄到明镜半点脾气也没有。好在他是个心性善良的孩子，自有分寸，小打小闹常有却从不闯大祸，明镜也就宠着他。
她一直想有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妹妹，可明楼从小就一副沉稳聪慧的样子，耍不得玩不得，连带着阿诚也跟他一个性子，兄弟俩一窝进书房就不出来了。好在有明台时时笑着闹着偎在她身边，软糯糯地喊着“姐姐”，没长全的新牙还漏着点风。
明镜当然希望明台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，可她又想让他长得慢些，再慢些，哪怕一辈子留在她身边也行。但这是不可能的。明镜知道，明家养不出笼子里的鸟雀。明台是只雏鹰，就快到学飞的时候了。
明台的食量开始增大，一顿得盛两碗饭。可他吃得越来越多，身上的小肥肉却越来越少，不知不觉已经长到明镜的肩头了。明镜想起以前撞见明楼和阿诚大半夜摸进厨房倒腾吃食，一人一个白面馒头就着小菜吃得正香。她轻轻叹口气，把一只鸡腿放进了明台的碗里。
“谢谢姐！”明台从饭碗中抬起头，夹过鸡腿边啃边冲她笑，嘴边还沾着一颗饭粒。
“慢点吃。”明镜看他啃得满嘴油光，笑着劝他。还是个小孩子呢。
直到某天早上，明镜叫明台起床时发现卧室里空无一人。她像是有了某种预感，急忙翻出书房的钥匙，双手微颤地打开那扇门。明台果然在里面，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，看了一大半的书摊在一旁。
进书房似乎已经成为明家男孩子长大的标志。当年明锐东发现了半夜溜进来的明楼，后来房间里又多了一把阿诚的椅子，现在轮到明台了。明镜深呼吸几下，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——《西印度毁灭述略》。
“唉，终究是长大了。”明镜叹了口气，把身上的披肩脱下来盖在明台身上，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。她怕惊醒明台，悄悄地退出来，掩好书房的门，回了自己的房间。
明台这一觉睡得不太舒服，冷硬的桌板硌得胳膊疼，浑身的关节也又僵又酸。他昨夜熬得太晚，直到窗外渐渐有了微光才揉揉眼，揩去哈欠带出的泪水，一头栽进梦乡。梦也不是好梦。殖民者在西印度的暴行反复闪现——血腥的屠戮、丑恶的嘴脸、失了父母的幼子绝望的哭喊......他冲上去要和那些混蛋搏斗，却打不过。一个军官把他推到那些被蹂躏的人中，用一把军刀指着他：“中国人，也是奴隶。”
“不！我不是！中国不会灭亡！中国人不会沦为奴隶的！”他大叫，可那军官一脸轻蔑，身边的人投来同情的目光。
“不！”他用尽全力叫喊，突然醒了过来，惊出一身冷汗，不住地喘息。起得猛了，头有点晕，昏昏沉沉的。明台慢慢直起身，感觉有柔软的织物滑落，带着一股熟悉的香味。是大姐！大姐来过！明台一下就清醒了，低头一看，果然是大姐的披肩。
“完了，完了，这下完了，大姐居然发现了！怎么办？她会不会骂我啊？大姐最不喜欢我看跟政治沾边的东西了。哎呀，我怎么就忘了把这书收起来呢......”明台双手抱头，恨不得躲在书桌下不出来。
几番纠结，明小少爷抱着披肩，在心里唱着几个同学私底下教给他的《国际歌》，毅然决然地站在明镜的门前，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。
“进来吧。”明镜的声音明显是带着点哽咽的。
明台一下就慌了。他设想过大姐会生气，却没料到大姐会哭。
我居然让大姐伤心了。明台意识到这一点，自责与愧疚几乎让他抬不起头来，进了屋，喊了一声“大姐”，就怯怯地不敢再出声。
“明台，你长大了。我想了想，还是把你送到法国比较好。国内的形势越来越不好，怕是要出大乱子，法国那边稍微好一点，又有你大哥和阿诚哥在，你早点过去，我也能早点放心。正巧最近你明堂哥回来办事，可以托他捎着你。”明镜正在写着什么东西，笔不停，头不抬，不愿让明台发现她眼中隐着的泪。
“姐，我错了，我以后不进书房了。姐，你别让我走，我想留下来陪你。大哥阿诚哥都不在，我又走了，那你怎么办啊？”明台跪在明镜身边，看见一滴泪缓缓滑过明镜的脸。他也觉得眼中酸胀了。
“你们三个人安全了，我也就放心了。阿香会陪着我的，还有公司里那一大摊子事，说不定我都没时间想你们。”明镜抹了泪，故作轻松地点了点明台的脑袋，拉他起来坐好，拿过她刚才一直在写的那张纸：“我把你平日里的小习惯都列出来了。你收好，到时候把这个拿给你大哥和阿诚哥看，他们好照顾你。”
“姐......”明台看着明镜娟秀的字迹，眼泪模糊了视线。
他怎么舍得走？他怎么舍得离开这样爱他、护他的大姐？
“不要哭呀。你现在懂得寻求正义、忧国忧民是好事。只要你别卷入那些黑暗的政治斗争，姐姐都支持你。我知道，我是没法护你一辈子的，总得让你学会独自面对那些狂风骤雨。可我这心里是真的舍不得啊！你不再是我的小明台了，你要长大成人了啊......”明镜说着说着，几乎泣不成声。
明台抱住她，泪水沾湿了明镜的旗袍，晕开一小片水渍。
退学、订票、收拾行李，两个星期后，明台就跟着明堂站在了赴法客船的甲板上。明台会法语，也熟悉法国的礼仪，对未来的生活完全不担心。虽然很想大姐，但他还是很期待去法国学习、生活，尤其是可以见到分别四年的两个哥哥！明台想到这，不由激动起来。大哥和阿诚哥一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，而那个世界，正是他所向往的。
“你说什么？明台要来？”明楼手一抖，煎鸡蛋掉回盘中，溏心破了，金黄的蛋液流出来，全浪费了，糟心的很。“怎么突然说要来？过来干嘛？”
“大姐亲自拍了电报来。喏，你看。说是小家伙长大了，有思想了，让我们两个好好教育，不要让他走邪路。按大姐说的时间，明台现在应该已经在船上了，跟明堂哥一起。”阿诚把早上新收到的电报递给明楼，又把自己面前完好的煎蛋和明楼那份换了。
“给他再找个地方住。”明楼扫了两眼，就把电报放在一边，吃起煎蛋。嗯，火候刚刚好，是他最爱的口感。阿诚的厨艺真是越发长进了。
“大哥，你再仔细瞧瞧。大姐可是明说了让明台和我们住在一起，日常起居都得负责照料。哦，还有，他来的时候还得去接他。今天正好没课，你在家歇歇，我跑一趟明氏，问问明堂哥和明台的船哪天到。”阿诚吃完煎蛋又拿过一片吐司面包，把盘中的蛋液蘸干净。看着吃饱喝足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明楼，忍不住越过桌子，俯身舔去那人唇边的牛奶渍。
明楼睁开眼瞧他：“你让明台住进来，是打算当着他的面这样？”
“大哥没意见的话，我觉得也行。”阿诚绕过桌子站到明楼身后，手指抚上明楼的侧颈，暧昧地摩挲着昨夜留下的红痕。
“行什么行！我看我最近是太惯着你了！明台要真跟我们住一起，你就给我收敛一点！”明楼一想起昨夜被阿诚逼到求饶，就气得牙痒，拽下那只作乱的手。“还有，那些文件资料一定要收拾好，绝对不能让明台看到。我们两个搭进来已经够了，就让明台安安分分地做个学者吧，也算是不辜负了大姐的心意。”
“哎，知道了。”
提起大姐，两人都没了开玩笑的心思。明镜送他们来法国就是希望他们能远离战争、远离杀戮，一门心思做学问。可他们现在都成了不穿军装的军人，直面阴谋与鲜血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上。
明台，是最后的希望了，绝对不能像他们一样。
